音乐生活报

  

心中自有天堂——纪念沈湘

发布日期:2020/10/30 14:30:26    
  

■ 撰文/李光羲

沈湘的天性,成就了他对中国声乐艺术事业的贡献。当然,离不开他在青少年时期的生活环境对他的熏陶和影响。

清末民初,一批思想先进的爱国人士,特别是有钱的文化人,把子女送到欧美发达国家留学,这些青年此前都曾在优越的生活环境中受过良好的人文教育,温良公俭让礼义廉耻孝悌忠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,为他们将来成才、报效国家打下良好的品德基础思想。

二十世纪初,天津是中国仅有的两个洋人聚居的城市之一,当代先进的物质生活条件,电话收音机留声机照相机钢琴电冰箱,使得青年人有机会拓宽眼界、增长知识。沈湘就是在那个环境下成长起来的。性相近让他喜欢上了唱歌,RCA黑胶唱片使他熟悉了意大利歌唱家卡鲁索·吉利、斯契帕、毕约令……美声演唱让他着了迷,并且有机会在天津、北京、上海向外国专家学习,二十几岁时已与上海的斯义桂和郎毓秀、湖南的胡然、天津的池元元,成为中国第一代美声歌唱家。斯义桂、郎毓秀是最早灌制唱片的,三四十年代的《天伦歌》《飘零的荷花》《满园春色》《伏尔加船夫曲》《教我如何不想她》流传并享誉全国,启蒙并影响着一批声乐爱好者。斯义桂曾获法国金唱片奖,他有着最美的男低音音色。1978年回国时,他为大家演唱,他的高位置令大家信服。同时,他听了大家的唱,曾表示“想不到,你们能把国语唱得那么好。”

胡然的演唱直到上世纪90年代,在美国加州,他夫人陈玠的家中听到其演唱资料。他是很有修养的戏剧性男高音。池元元在1948年出国前举办告别音乐会,沈湘应邀与她合作,她是五十年代初第一位在欧洲演出歌剧《蝴蝶夫人》的华人女高音歌唱家。

本人第一次听到沈湘的演唱是1945年夏天。日本投降后,天津市由南开大学校长张伯发起庆祝抗日战争胜利的大会上,他现场唱了《重归苏莲托》《我的太阳》。此后天津的音乐活动多了起来。在跃华中学礼堂、犹太俱乐部、基督教维斯理堂经常有音乐会,声乐器乐(小提琴、钢琴)和宗教合唱等演出不断。沈湘出场最多,当时有不少声乐演唱,而沈湘是最受欢迎的。爱好者们认为,他的演唱最像意大利名家,而其他人不是挤、捏、不通畅就是摇。本人是1946年12月24日听了一场圣诞音乐会——亨德尔的“弥赛亚”后,参加了教会唱诗班,才入了业余爱好者圈子。第一次受到沈湘的鼓励,是在唱诗班举行的四声部合唱比赛。在评选中,沈湘认为我参加的四人小组不但声音和谐,男高音声部的色彩,使演唱水准超出。此后,我便经常在音乐活动中与沈湘见面。1949年后,我也有机会上台独唱,那时沈湘以唱革命歌曲取代了洋作品,《人民伟大的领袖是毛泽东……》至今仍回响在我的耳中。

除了戏曲艺术,过去没有声乐专业演员,唱得好的歌手都当老师。沈湘就在北京的艺专、师大音乐系(即后来的中央音乐学院)任教。我从1954年考入中央歌剧院成为专业歌唱演员,沈湘虽然在教学,是隔行,却一直在教育界讨论声乐的学术问题上,关键的时刻给我那三言两语的点拨,使我终生受益和难忘。

我因养家,17岁就做了公司职员,声乐演唱是爱好,直到考入歌剧院也没经过任何专业学习,是彻底的外行、白丁,然而却幸运地一上台就受到观众们的欢迎。我的内心诚惶诚恐,补充专业知识,成为当时思想的第一要务。没想到的是,不久就以群众演员、合唱队员的身份,担当了主角的工作。虽然高兴,可心里没底。更没想到的是,从开始作为剧院欢迎的一个人才,很快委以重任,不久却被专家们议论为“没基本功、唱不了几年”并似乎成了他们的共识,延续了几十年。由于舞台上受欢迎,演出任务越来越重。那时(1966年前)演出从没用过电声扩大,因为自己对唱歌剧有误解,总想加强力度,唱出戏剧性,沈老师发现了这个情况,及时地对我说:“靠压嗓子,撑着唱,你会坚持不下去的。”并对我做了辅导。为此,剧院还付了费用,而沈老师就是不收。不管外界怎么对我评论,沈老师总是及时地给予我点拨、帮助,不冷眼也不歧视。

我因为演歌剧深受欢迎。一次他问我怎么演戏的,我说“照猫画虎”,并说小时候看好莱坞的《茶花女》,记得男主角罗伯·泰勒的帅气和真情,成了我的楷模。沈老师说他有同样的印象,并承认了我的路子。

我在唱圣诗的时候,联欢会上唱过京戏老旦唱段《钓金龟》《打龙袍》和曲艺京韵大鼓。我做歌剧演员后,沈老师说:“你唱的歌词很清楚,就是有京戏和大鼓的基础,千万别丢了!”

二十世纪三、四十年代,是京戏、大鼓(北方曲艺)的鼎盛时期,剧目繁多,人才辈出,流派纷呈,同时好莱坞电影和上海影片中的音乐、歌曲风靡一时。我和沈湘生活在同样环境中,受到同样的影响。每提起迪安娜得宾的“我爱吹口哨”、麦当娜和纳尔逊艾迪的《爱的呼唤》、李香兰的《万事师表》中的插曲、龚秋霞的《秋水伊人》《蔷薇处处开》,总是津津乐道,有同样感受和回忆。应该说,沈湘见多识广、情趣广泛,对各类演唱,触类旁通。虽在高校授课,培养人才,有正统规范的学识,但他绝不沾“学院派”(强调理论、缺乏实践、自奉清高)的边,而做出成绩。1962年,他看了《叶甫根尼·奥涅金》后,曾问我“过去喜欢交响乐吧?”使我想起十几岁的时候,天天守着留声机听古典音乐,磨那些RCA黑胶唱片,记住不少世界名曲的经历。尤其是听得出来交响乐是立体的,多种乐器不同声调交叉演奏,不像中国戏曲,伴奏、民乐都是单弦律大齐奏。后来唱了威尔第和柴可夫斯基的歌剧,发现老柴的音乐比威尔第的伴奏音乐,更交响化,以致后来唱到把自己的歌声也作为一种乐器在整体音乐中交叉演唱,作更好地融合,很是享受。沈老师是因为别人演唱连斯基咏叹调,对不上拍子,才问起我喜欢过交响乐吧?

沈湘自幼搜集声乐唱片。五六十年代我们与西方世界隔绝,当时若有华侨回来,他听说谁带回来唱片,一定想办法去听,有可能就舍得花三十元买下,当时他的工资是120元。到1966年他已积攒了三千多张唱片,却在抄家时,全部被毁掉。

本人“文革”后(1977年)随上海芭蕾舞团出访法国和加拿大时,向团长丁雪松大使(曾驻荷兰)提出带回来声乐资料。丁团长是作曲家郑律成的夫人,理解我的愿望,就批了四十加元。我在蒙特利尔买了四个声部最当红的歌剧演唱的唱片,帕瓦罗蒂、玛瑞恩霍恩、普莱斯和加沃洛夫。先回到上海时,音协、电台、电视台等单位做了转录。当天有一位老者,在旁听了四个小时,原来是中国另一位搜集唱片者,与沈湘齐名的刘海皋(即钢琴家刘诗昆的父亲)。他搜集了数千张唱片,在那个年代同样遭到了噩运。我回到北京,沈湘第一个到我家听了帕瓦罗蒂的唱,建议我赶快请中央广播电台外国音乐组王惊涛转录,向全国播放。这就是沈湘老师的为人,他不仅个人酷爱声乐艺术,他更希望中国的事业大发展。

沈湘心地善良,与大家合作从不分老幼尊卑,一视同仁。外地远道而来的爱好者、同行到他家,推门就进。他却因从不拒绝接待而遭到一些人的非议,以“三教九流”恶言诬之。1978年改革开放,沈湘终于有了机会,从接待美国女高音歌唱家希尔丝开始,一发而不可止,受到国内外声乐界的重视和尊重,曾出任国际重要比赛的评委和国际声乐会议。枯木逢春,他培养了一批优秀的青年歌唱家,延续了事业理想的辉煌十五年。沈湘走了,老朋友们赠他一句话“心中自有天堂”。

 

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,大家都清闲了。一次在沈湘家,我和李维渤、邹德华一起聊到过去上海的流行歌曲,想起了“香槟酒气满场飞”。经历了四十年,都忘了歌词,可在哼唱中你一句我一句,居然大家把词全唱了出来,一边唱一边笑,笑疼了肚皮。真可谓极左路线下难得的开心呀!■ 采访/余晋湘